江南一直寒雨扑面,海南却是煦暖初夏。
为了采访宁波农科院副院长马荣荣这个带领团队花费20多年时间,培育出亩产943.1公斤超级稻的高级农艺师,我们一路从宁波“追”到海南。棉衣一脱下,直接换上了T恤。
在距离旅游胜地三亚约一小时车程的海南陵水县,集聚着全国各地众多农科院所的南繁基地。利用这里充足的光照、合适的温度,农业科技人员在实验田里培育新品种,用空间换时间。马荣荣团队,就是其中之一。
蓝天下,椰林边,记者跟随宁波农科院南繁基地的水稻育种创新团队,当了三天“农民”。春耕时节,我们不仅记录了水稻育种的真实历程,也感受着艰辛中的乐趣,体味着沉静中的成长。
3月12日 多云 19℃24℃
时空腾挪
“从宁波的冬天赶到海南的夏天,在南繁基地每种一季稻,科研过程就能省下一半的时间。”
一转眼,马荣荣又不见了。
上周四中午在宁波农科院匆匆碰到他一面,想约他聊聊,得到的回答是“暂时没有时间”。第二天,听说他在万里学院附近的试验基地,我们兴冲冲赶去,又扑了个空。手机终于接通,话语匆匆:“我在湖州,还要去台州。只能海南见了。”短暂的回甬机会,马荣荣除了处理院里的事务,还忙着去周边踏看试种和推广稻种的基地。
位于海南陵水县椰林镇水流坡的这片实验田,面积106亩,距离宁波农科院南繁基地的办公楼大约五六公里。四周用围墙围了起来,田间机耕路、田埂都已用水泥硬化。除了“大田”,还用竹竿和红蓝相间的塑料彩条布,隔出120多个制种“小包厢”。
这会儿还不到早上8点,马荣荣就已钻进“小包厢”巡视稻种,不见人影了。61岁的富阳人华国来,是这个水稻创新团队的“大总管”。见记者有些着急,他赶忙说:“我帮你们找找,马院长在哪个包厢。”
原来,每个“小包厢”和实验稻种一样,都有明确的编码。
黄色条纹衬衫、横挎包、高筒雨靴,一副标准田间行头的马荣荣,正手拿表格式的记录本,观察记录株型和抽穗情况。“外边这圈高的是父本,今年1月上旬种下的;里面略矮的是母本,春节后种下的。”马荣荣对着我们两个学徒开始启蒙教育:“最近是杂交和赶粉的关键期,需要观察不同品种的抽穗情况、开花时间和其他习性。”
一个半小时以后,结束了“小包厢”的巡视,马荣荣来到基地围墙外东南边的水渠旁,跟几个同事商量起除沙的问题。灌溉是育种的重要基础,刚刚过去的冬天,基地花了10万元钱,租用水泵在附近的陵水河里抽水,才解决了越冬作物缺水的问题。
下午,省领导带着农业厅、科技厅的专家到基地考察,随后举行的座谈会上,马荣荣作了简单的发言。我们这才知道,宁波农科院南繁基地在30多年时间里,育成了20多个水稻品种。其中,“甬优9号”去年一年推广面积超过100万亩,成为省内推广面积最大的杂交水稻品种。
在30厘米宽的水泥田埂上跟着“马师傅”走了大半天的我们,开始体会到这些数字背后的艰辛
为了让有限的土地产出更多的粮食,水稻创新团队76个平均年龄超过50岁的农技专家,远离亲人,每年12月到次年5月初,都要忙碌在这千里之外的地方。“在这里收获的稻种,回宁波刚好能再种一季,进行优选,就起到了用空间换时间的作用。”说到这里,表情一贯比较严肃的马荣荣,难得地笑了。
3月13日 多云转晴 19℃25℃
等待花开
“心忧天凉花开迟,一不小心,就会错过花期。农业科技创新之所以艰难,就在于自然规律不容违背。”
今早,我们两个初次下稻田的人,脚还没沾泥,已经一个满脸冒痘,一个扁桃体肿痛。但千里迢迢追寻“超级稻种”,怎能就此止步?
跟着“华总管”探看基地的住房变迁。“第一代住房是用泥巴和稻草糊起来的,一米宽、四五米长的木板上,睡十来个人。现在早就拆了。”华国来说,海南有十八怪,其中“三个蚊子一盘菜、三根蚂蝗当裤带、三个老鼠一麻袋”,他们感受都很深。
眼前一间间简易瓦片房,是基地的“二代用房”。“满屋高低床,起码住6个人。”华国来说,这里现在有个叫做“新丰南巷”的地名,还是去年才取的,以前家里人想给他们写信,写地址都很难,只能写成“陵水中学旁”。来到了“新丰西路35号”,这里门口的2层楼4间房,曾是基地的“三代用房”,一间房住三四个人。
2006年,基地的科研人员终于搬进了宁波市投资建设的新办公生活楼:4层楼8间房,比起边上其他地区南繁基地的两层小楼来,“气派很多”。但“华总管”最引以为荣的,还是院子里1500多平方米的晒谷场,“再过一阵子,要发挥大作用喽”。
“开饭啦!”基地的午饭特别早,上午11点准时开始,为的是不耽误授粉和赶粉。晚饭却要等到晚上7点以后,因为马荣荣要一直工作到天黑。午饭后,农技人员都骑上了摩托车,“突突突”地开回稻田。马荣荣让高级农艺师陆永法留下来,陪我们聊会儿天。
可就这半晌聊天的工夫,我们就错过了这一天水稻开花的时间。
“这两天海南也受冷空气影响,水稻开花时间推迟了。”在南繁基地工作近30年的陆永法说,昨天下午3点多,基地水稻才普遍开花。今天开花的时间,是下午1点半。一开花,他们就得带着工人在试验田里手工授粉,在“小包厢”里用木棍赶粉。
陆永法向我们介绍了他今天上午的工作:用45℃的温水,把作为“母本”的水稻株的花粉烫死,并剪下稻穗中正开花的每粒谷的半粒谷壳(称为“剪颖”),并在上面套上黄色的纸袋。其他农技人员带着工人给“不育系”剪颖,也用黄色纸袋套起来。这样,下午才能用基地里其他“父本”的花粉,给“母本”授粉,不让“串粉”影响稻种的纯度,并挂上标签,记下父母本“家谱”。
吃了这么多年米饭的我们,从未想过,培育一粒种子,竟要花费如此多的周折。
“你们算赶上好时候了。”陆老师笑着说,一般到了4月,他们干一天活下来得洗4遍澡:吃午饭前冲个凉,午饭后授完粉回基地午休前冲个凉,工作结束晚饭前冲个凉,睡觉前再冲个凉。
“你们昨天去的制种"小包厢",气温一过30度,人在里面肯定闷出一身汗。”陆老师说,不管技术如何改进,还得等气温高起来、风小一点、太阳开出来的时候,水稻开花才能正常。科学再发达,对于生物育种而言,自然规律依旧是不能违背的铁律。
3月14日 多云 20℃26℃
守住寂寞
“三日田头体验,腰酸背疼腿乏力。而一个新品种培育成功,起码17年。算了算,这三天在其中占比不到1/2000。”
“前天看制种,昨天看转育,今天看纯度。”听马荣荣介绍这几天的工作,依然有些似懂非懂。于是,我们两个学徒工老老实实继续田间学习。
上午凉风习习。前年新加入研究团队的80后博士唐志明,一边坐在凉棚下给“不育系”剪颖,一边为我们讲解:“紫色柱头外露的颖壳,说明已经开过花,需要全部剪去。没开过花的,颖壳要剪去一半,然后用黄纸袋套起来,别上大头针。”
这活也不算难,但是费眼神。只听身边的熟练工剪刀嚓嚓响,我们也不敢动手,生怕浪费了科研材料。
今天终于在一个多小时的守候下,赶上了花期。我们弯下腰、张大眼睛,轻轻捧起稻穗,才看得清那娇嫩的黄色花蕊。
想知道一粒优良的籼粳杂交稻种,是怎么诞生的吗?这可是我们花了整整3天,问了无数个“无知”的问题,才整明白的。
使“不育系”自身得以留种的父本叫“保持系”,需经七至八代的自我改造,才能成为合用的材料,这个过程起码4年;“转育”的过程,得花6年,这是为了将“保持系”的细胞核与“不育系”的细胞质结合起来,成为新的性状更优的“不育系”;在南繁基地用另一类产生杂交优势的父本“恢复系”初测F1代,再将种子带回宁波种,看结实率、优势、抗病性、米质等表现,又一年;在海南用优秀的“恢复系”复测F1代,带回宁波再观察,再一年;测出来优秀的,再到海南基地的“小包厢”制种,接着回宁波等地多点试种,又是一年。
接着,种子才有资格交由浙江省种子总站“联评”,预备试验1年,区域试验2年,生产试验再1年,若当年能通过专家组的考察、审查,获得品种审定证书这是最顺利的理想状态。算一算,17年过去了!
17年意味着什么?是我们三天田间实习的2000多倍时间。这期间,每一个细小的环节出了差错,实验结果与初衷,就可能南辕北辙。
三天里,我们忍住了腰酸背疼腿乏力,却有种滋味悄悄爬上心头。是的,一不留神,寂寞就会在仿佛一成不变的静寂田野里蔓延开来。
华国来说,没有风的时候,他听得到颖壳张开时,发出的“砰砰”声。
离开这个听得到蛙声的县城时,总有一些声音,盘旋在我们耳边挥之不去。来源浙江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