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京报》记者调查：凶猛的玉米种子“先玉335”

    玉米分别于2009年在种植面积上、2011年在总产量上取代水稻，成为我国第一大粮食作物，玉米种子市场也相应扩大到了近200亿元的规模。

     凶猛的“先玉335”

     邓国东是吉林省榆树市的种粮大户，记者见到他时，邓国东正在自家地头补种一些生长期短的玉米。今年邓国东耕种的土地接近500公顷，这些土地大都在4月下旬种上了玉米。 邓国东告诉记者，由于他耕种的土地多，所以他购买的玉米品种也比较多，不过这些品种大都是以先玉335为主的美系品种，在当地“能占到20%到30%的市场”。邓国东所说的先玉335，是敦煌先锋公司培育的玉米种子，而敦煌先锋是美国杜邦先锋种业在国内的合资公司。从2004年敦煌先锋种业推出先玉335之后，这个品种就在东北迅速占领了玉米种子市场。

     在榆树市五棵树镇合发村，记者来到了村民刘耀东的家里，看到他正在用机器剥玉米，院子里还堆放着几十袋已经剥好的玉米。去年他们家里种了一晌多地，换算成亩是17亩多一点，这些地一共打了3万斤玉米，平均一晌地在24000斤以上。刘耀东说现在玉米价格比较好，特别是质量好的玉米都能卖到一斤一块多钱。刘耀东告诉记者，他主要种的是“德丰77”和“先玉335”，“都是先玉335改良，母本都是335，因为咱们东北地区适应335。因为它这个是中晚熟品种，你要种晚熟的，它上不来咱东北”。 同是合发村村民的谷春福告诉记者，“335稳产，旱点也行，涝也行，基本年年都产那些。”村民樊春学则表示，“先玉335要是肥跟上，肥量适当，如果像今年这个雨水好，风要小一点，这个品种就是米质好，另外就是压分量，别的达到两万二，它能达到两万三到两万四（千斤），它是胶质粮，米质硬、米质好。”

     记者了解到，对于当地的农民来说，这里的土地一年只能种一季农作物，土地的收益都指望在这一季玉米身上，如果一晌地能增加1000斤产量，就意味着可以增加1000多元的收入。前些年这里的农民几乎家家种先玉335，之后随着国内品质相近的玉米种子推向市场，先玉335的种植面积才有所下降。 吉林省榆树市五棵树镇宣传委员刘红军告诉记者，先玉335玉米种子在当地能占到30%左右比重，“这几年种这个品种确确实实米质好，收粮的都要，另外它高淀粉，它的产值大”。

     据记者了解，当地的玉米加工企业和经销商，更愿意收购脱水快、米质好的美系品种玉米，而且价格每斤要高出一两分钱，所以当地农民也愿意种植以先玉335为主的美系品种，这样农民生产的玉米也能够在当地消化。刘红军解释，“因为我们这块专门有加工玉米的企业，中粮、吉粮包括两个生物制药厂，都需要用玉米淀粉做原料，外卖的几乎很少。” 吉林省是我国的玉米种植大省，榆树市又是玉米种植的大市，那么在吉林省的其他地方，洋种子的扩张步伐又是怎样呢？

     公主岭也是吉林省的玉米主产区之一。村民宰令友家里有7亩地。30多年来，一直是种玉米，不过种子在近几年已经换成了国外的品种。“三年前，我开始种的都是美系品种。”宰令友说。 在另一户农民的家里，我们看到院子里种的是国产种子的玉米，村民说，这主要是卖给当地市场，也就是通常人们吃的粘玉米。而地里种的却是国外种子。

     “大田种的都是干粮用的,都是美系品种的,像先育335,还有美玉339,美玉99。” 事实上，自2006年以来，吉林省选种国外玉米品种的农民逐年增加。常彦君家里承包了数十亩地，3年前,看到同村的人种335产量高，常彦君也把地里一半的国产玉米换成了美国的先玉335。

     村民们告诉记者，国外种子和国内种子相比产量差别不是很大，但是国外种子种出的玉米商品性比较好，“饲料厂和收玉米的地方都喜欢要,好卖”，因此收购价会高一些。 宰令友也认为，和之前种的国内品种相比，现在种的美国品种玉米有着许多优势，“第一个它这个秆能抗倒伏。第二个,到秋了嘛,它这个玉米干,降水,它这个水分低,较国产的水分低。你像早些种的银河和郑单958吧,那它的水分就降不下来,但是那时候就卖不上钱,就一斤就得差两分钱。”

     别看每斤的收购价只差两分钱，宰令友给我们算了一笔账，按照每亩地能收1000公斤玉米，一亩地收入就会多200元，而在成本上基本差不多少。 国外玉米种子的上市提高了农民的收入，却给本土的种业公司带来了危机。

     成立于1999年的吉林省吉农工薪技术公司经理臧薪宇告诉记者，过去他们一直占据着吉林省玉米种子最大的份额，“整个东北三省,包括内蒙古自治区,大约70%的种子是由我们提供的。”但现在，吉农工薪的种子占吉林省的份额已不到20%。 2000年以后，玉米种子逐渐进入市场化竞争，臧薪宇说，但是2007年以前，国内品种依然占据着吉林省大部分的市场。除了吉农培育的种子，当时播种面积较大的还有郑单958，“958最大时面积能占到接近50%。”

     可怕的“洋”玉米种子

     情况变化来自2006年。这一年，美国先锋公司培育的先玉335通过国家审定，相比于当时的国内品种，先玉335具备许多优势。吉林省种子管理总站站长丁万志对记者分析，“先玉335耐密,还有像这个耐旱的能力也强,适应性比较广,产量比较高,最突出一个特点就是秋后脱水比较快,既受农民欢迎,也受粮食收购部门的欢迎。所以它推广得非常快。”

     此后先玉335在吉林省的播种面积逐年增长，2008年种植面积为200万亩左右，2009年为700万亩左右，而2010年已达到近2000万亩，占吉林省玉米实际播种面积的40%，成为吉林省播种面积最大的玉米品种，而国内种业公司的份额却在逐年萎缩，“大概每年能递减15%左右”。 当地农民所说的先玉335，在2004年推出来之后，就迅速占领了东北地区的玉米种子市场，在一些地区甚至达到了60%以上的市场占有率。在整个吉林省的玉米种子市场有上千个品种，那么为什么来自国外的品牌能够迅速占领大片的国内玉米种子市场呢？

     科研与市场化的研发模式魔力？

     在榆树市专门有一条种子大街，街道两边都是销售种子、农药等农资的商店，在欧邦种业公司，记者看到这里销售的玉米种子主要是美育系列。

     榆树市欧邦种业公司经理张连山向记者介绍，欧邦种业销售最好的两个品种就是美育99和美育339，记者通过调查了解到，这两个品种也是美系的玉米种子，就是利用美国血源的育种材料选育出来的玉米新品种，跟先玉335也有一定的血缘关系。“这个有些东西起的名也是为了卖得好一些，跟那个美国的血缘关系可以接近一些，能卖得快一点，因为咱刚开始美国血缘的东西确实产量抗性比较好。”张连山告诉记者，最近两年国内种业推出了不少基于美系血缘关系的玉米新品种，这样才阻挡了先玉335在当地的扩张势头。“前些年在榆树占到三分之一，有些个别村屯基本占到70%、80%，这两年差一点。因为咱国内品种有些也可以跟335持平，或者产量非常好，或者抗性非常好，335的品种抗倒性差一些。” 而主要销售吉林农大的玉米种子的榆树市嘉盛农资有限公司，销售比较好的是农大115和农大302。嘉盛农资有限公司经理唐季秋告诉记者，今年他们公司在榆树销售了10万袋玉米种子，大约播种面积是10多万亩，但是和先玉335在榆树的上百万亩相比，在市场上的份额要小得多。

     吉林省榆树市农业监察大队也在种子一条街上，在这里有专门的设备检测种子的发芽率和纯度，如专门模仿当地气候的人工气候室，一次可以做一百个品种的发芽检测，市场销售的玉米种子都要在这里做抽检。 农业监察大队大队长孙程举告诉记者，以先玉335为主的美系玉米种子，对过去传统玉米种植业是一个巨大的改变，这些玉米种子的质量非常可靠，播种时从以往的“一穴二粒”、“一穴三粒”变成“一穴一粒”，不光节省了种子，更重要的是，省却了日后繁重的间苗等田间管理，大大节约了种粮成本。

     据孙程举介绍，先玉335产量不是最高，抗倒伏性也不好，但却能在不太长时间内迅速成为东北玉米主产区的主导品种，还有一个独特优势就是籽粒脱水快，收割后很快干燥，这就解决了粮食收购商以往最头疼的易发霉、难储运问题，以至于收购时每公斤情愿多出几分钱。 吉林省榆树市是典型的农业大市，全市的耕地基本上都是黑土地，素有“天下第一粮仓”的美誉。2011年粮食总产量达到62亿斤，连续8年夺得全国粮食生产先进县市标兵。吉林省榆树市市长李洪亮介绍，到目前为止，榆树的粮食总产量占长春市的三分之一，占到全省的十分之一，占全国的1/180。今年榆树市粮食作物播种面积接近530万亩，其中玉米种植面积就达到了420万亩，占到了粮食播种面积的近80%。在这420万亩玉米当中，以先玉335为主的美系品种占据了90%以上的种植面积。

     记者了解到，这几年不仅杜邦先锋在扩大中国市场，瑞士的先正达公司和美国的孟山都公司也都在做同样的努力。黑龙江北部的早熟玉米区也早已被德国KWS公司的“德美亚”系列品种占领。正大集团的正大619在广西占据了绝对优势，并逐步进入到西南地区。跨国种业公司正在分食中国玉米种子这个大市场。 中国农科院作物科学研究所研究员教授佟屏亚表示，玉米是世界上分布最广泛的粮食作物之一，种植面积仅次于小麦和水稻而居第三位。玉米作为一种杂交粮食作物，每年都需要生产种子。

     “而且玉米最重要的它是杂交种，年年得制种，所以种子两个杂交不像其它作物似的都是种一年两年三年，玉米年年杂交，年年种，年年卖，所以它的种子不管是农民、农场主都要买，所以玉米种子是世界最大的一个产业。” 随着国内玉米需求的增加，我国玉米的面积也不断扩大。1950年我国的玉米种植面积还不到2亿亩，到2000年是3.9亿亩左右，但是到2010年的时候，我国的玉米种植面积就达到了4.85亿亩，2011年更是超过了5亿亩。佟屏亚说，但总的来讲，中国的种子市场现在看500亿到600个亿，其中这个玉米占的比例是比较大的，大概能占到30%，玉米是占市场最多的，而且玉米是几乎百分之百地要占领市场，因为这是杂交。

     事实上，玉米已分别于2009年在种植面积上、2011年在总产量上取代水稻，成为我国第一大粮食作物，但是在玉米种子市场上，种植面积排在第一位的是河南省农科院的郑单958，而排在第二位的就是先玉335。按照保守的估计，郑单958的种植有7000万亩，而先玉335的种植面积在4000万亩以上。“郑单958、先玉335，现在是交错上升，可以说能占到我们国家的一亿多的面积，现在335在有些地开始上升，有些地下降，而郑单958在东北下降，在有些地上升，因为没有代替它的。”佟屏亚说。 就先玉335的扩张，吉林省吉农工薪技术公司经理臧薪宇认为，国外公司在营销上并不占据很大优势，但是在科研方面却远远领先国内的公司。“他们可能是一年能投入经费大约在8亿美元以上到15亿美元,这种投入力度。我们可能也就是几千万人民币就不错了。”

     吉林省中玉农业有限公司总经理左念国是先玉335在东北的第一家代理商，他告诉记者，巨大的科研投入让先锋公司在核心技术上领先国内的企业。另外除了巨额的科研投入，国外企业的另一个法宝就是市场化的研发模式。左念国认为，“最关键的是它这种研发的管理模式,科研团队为一个销售团队服务,不是一个科学家造出一个品种,随便弄到一个大公司里,然后另一个科学家又偶然造出一个,所以它这种体制下,决定了必然是效率非常高。” 佟屏亚教授同样认为，国内的玉米种子都是由农业大学和农业科研院所培育推广，而美国却是由孟山都、杜邦这样的大型商业公司市场化运作。无论从产品自身的优劣还是商业化推广方面，二者差距巨大。

     “先锋公司还采取了一些措施，单粒播种，给予播种机补助，这就是服务到家了。这个东西本来就应该农机部门，就是种子的营销部门应该做的事情，但是我们是育、繁、推脱节了，没人管，我们中国卖种子没人管这些。” 佟屏亚告诉记者，国内培育玉米新品种的技术人员、设备和研发资金大都集中在与农业相关的科研院所，这些科研院所还是事业单位，在这样的科研体制之下，科技人员更注重科研成果，而不关心能否带来市场效益。“我们大家都愿意搞大品种，搞一个一推广几千万亩，得个大奖，那小地方说实话没人针对这样搞，国家不太注意这个事情……”

     中国是世界第二大种子市场，然而巨大的市场潜力却尚未培育出国际领先的种业公司。 农业部种植管理业司种子处处长吴晓玲介绍，现在持种子经营许可证的企业是8700多家,全国前10家企业所占市场份额仅为13%。“那这8700多家里头,真正有育种能力的不到1%,而且就是这个1%相对于国外这种像先锋、孟山都来说水平也是差距很大的”。
8000多家企业却没有诞生一位巨人。吴晓玲分析，一方面是企业多、小、散、弱，另一方面则是科研与经营的分离导致科研不能很好地服务于市场需求。“我们的企业大多数都是一些中小企业,像这个注册资本在500万以下的企业,我们统计差不多占到近70%,而这些企业的市场份额不到20%。” 2011年4月10日，国务院发布了“关于加快推进现代农作物种业发展的意见”，明确提出要加快我国种业发展的步伐。

     佟屏亚认为推进过程中需注意两点，“简单来说，一是这个商业化育种必须从科研单位分离出来；第二要把种子产业企业建成科技创新的主体，因为现在育种人员都在科研单位出不来，（育种）就不能进入市场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