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纠纷种子“万糯八号”
又是一年购种关键期，山西省朔州市山阴县的玉米种植户王守强格外谨慎，反复检查确认品种审定区域、适种区域，生怕出一丁点纰漏。
这样小心翼翼的态度，是吃一堑长一智的结果。2023-2024年的一场“万糯八号”玉米种子纠纷案，1500亩鲜食玉米因秃尖、棒型不整齐、花粒等问题，被采购商拒收，最终只能以干穗的形式低价出售，损失惨重。
源头直指种子所属方河北华穗种业有限公司、收购商和种子提供方大同市融创食品有限公司和关键人物田玉林。田玉林作为华穗种业品种在山阴县的推荐人，承诺提供种子、农资和技术支持，却在关键时刻“消失”，导致证据链断裂，种植户们陷入维权困境。更令人惊讶的是，三次种子真实性检测结果竟各不相同，真相扑朔迷离。
现实：只能当干穗卖的鲜食玉米
阳春三月，山西省朔州市山阴县春回大地，草长莺飞，正是农民购种备种的关键时节。但今年山阴县的玉米种植户，却在种子选择上犯了难，甚至心有余悸。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山阴县玉米种植大户王守强家里几代人都是种植玉米，2016年，王守强开始大面积种植大田玉米，收成颇好。2023年3月，他和朔州市国禾庆丰收农业有限公司（下称“国禾公司”）签订了甜糯玉米代耕代种合作协议，同时从村民丁宝厚手中流转了更多的土地，成为他第一次种植鲜食玉米的基础。
5月中旬，王守强种了460亩“万糯八号”和760亩“万糯2000”，结果却事与愿违，当年9月迎接他的不是丰收的喜悦，而是采购商拒绝收购“万糯八号”的噩耗。
原来，收获期间，“万糯八号”在田间出现不同程度的秃尖、棒型不整齐、花粒等情况。“好在‘万糯2000’的表现良好，能顺利售出。”王守强说。大同市融创食品有限公司（下称“大同融创”）董事长任富是原定好的收购商，他在田间观察后表示，“万糯8号”鲜食玉米并不符合公司收购标准，拒绝收购。
王守强的遭遇并非个例。彼时，山阴县许多玉米种植户都遇了类似的情况。
2023年5月，种植户闫佳胜和闫晓鑫帮国禾公司在上河西村合种了439亩“万糯八号”玉米品种，同年8月又接手了四里庄的600余亩“万糯八号”，加起来一共1000亩左右。闫佳胜透露，“万糯八号”苗期长势便不理想，成熟期玉米棒小、不饱满。种植户张文科的30亩“万糯八号”亦是如此，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空棒、秃尖、长势弱的情况，小苗死亡率达30%。
“万糯八号”是什么品种？它由河北华穗种业有限公司（下称“华穗种业”）自主培育，自2007年诞生以来，以其出色的品质和口感，在2011年3月通过了河北省审定（冀审玉2011013号）。
▲华穗种业官网关于“万糯八号”的介绍
推广意见指出，“万糯8号”适用于鲜食，建议在河北省春播玉米区春播种植，夏播玉米区夏播种植。值得注意的是，华穗种业官网介绍“万糯8号”时显示，该品种多年来在万全县内及河北、山西、东北地区试验示范结果表明：该品种较抗病、抗倒、适应性广、色泽金黄、皮薄、柔嫩性好、味香、风味佳，是一个综合农艺性状较优品种。
“‘万糯八号’是田玉林推荐的品种，他撮合了国禾公司和大同融创达成合作关系，也有着多年的品种销售经验，我们相信他的选择。”朔州市国禾庆丰收农业有限公司实控人郭明栋介绍。
“‘万糯八号’的市场影响力大，以及对华穗种业的信任，我们没有进行试种，直接大面积种植了。”王守强表示，试种30-50亩面积太小，还要整理一套专门的种植方案，觉得浪费人力物力，意义不大。同时因为自己长期种植大田玉米，自认为田间管理团队较为专业，就直接大面积种植了。
没人料到这个结果。因收购商拒收，近1500亩鲜食玉米在田间错过最佳采收期，最终以玉米干穗出售。“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玉米在地里干枯！”王守强惋惜道，鲜穗原本9月初就可以开始采收，但直到10月底才按照干棒子被收购走。
任富透露，一般情况下，一亩地产量在2吨左右，干穗收购的价格为1000元/吨，鲜穗是2800元/吨。
王守强统计，自己前期投入地租20.7万元，耕旋播5.3万元，浇地5.5万元，无人机飞防10.4万元，人工工资2.4万元，追肥1.6万元，地膜0.9万元，共计46.8万元。以及与国禾公司合作按照1000元/亩的价格进行代耕代种，采收时期应有收益46万元，因干穗售卖的收益并未收到，所以总计损失92.8万元。闫佳胜和闫晓鑫预计损失80.7万元。
追踪：关键人物“消失”致证据链断裂
1500亩“万糯八号”均有不同程度的减产，种植户们也各有损失。但相同的是，这一批“万糯八号”的种子都跟同一个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内蒙古凉城县绿源农业有限公司（下称“绿源农业”）的田玉林。
2023年9月10日左右，因“万糯八号”几乎都被采购商拒收，闫佳胜一行人便找到了山阴县农业综合执法队，执法队了解情况后奔赴上河西村、四里庄村、半道地等现场查勘情况。据山阴县执法队相关负责人描述，现场能明显看出“万糯八号”植株长势较差，跟该品种宣传中的“株高2米”有较大差距，大概在1.6-1.7米左右。
▲“万糯八号”在田间的长势情况
“当时初步估计，涉案面积大、人员复杂、金额高，且这起种子纠纷涉及到了河北、内蒙的种子企业，我们能力范围内无法及时高效处理，便赶紧移送给朔州市农业综合执法队。”山阴县农业综合执法队相关负责人说。
朔州市农业综合执法队执法人员赫宁对这个案件印象深刻。2023年9月19-20日，执法队紧急组成专案组13人，到山阴县举报户家中、田间进行检查取证，同步做了询问笔录，并对剩余涉案种子进行抽样，送到江苏省华测品标检测认证技术有限公司进行检测。
赫宁回忆，现场农户都认为问题的根源在于种子质量，执法队便取样对玉米品种的真实性和四项指标做了鉴定。“因为现场存在‘杂草比植株高’的情况，且这种情况占比近20%，我们也无法直接排除环境影响。”
朔州市农业综合执法队相关负责人介绍，根据笔录情况，所有种植户都声称“万糯八号”种子来源于田玉林。但据购销合同显示，这批种子是由华穗种业销售给大同融创的，包括3500公斤“万糯八号”、1200公斤“万糯2013”、4200公斤“万糯2000”、400公斤“万糯2018”，总计52.46万元。
“2023年是我首次和田玉林合作，他推介了华穗种业的鲜食玉米品种‘万糯八号’‘万糯2000’，当时他‘手头紧’，我们公司就先垫付了种子款。”任富表示，公司想打造鲜食玉米生产线，建立属于自己的种植基地，田玉林称可以推荐用地，当时找了6000多亩地，其中山阴县4000亩、内蒙2000亩。
任富称，付完种子款他就因私去了北京，由田玉林将种子从华穗种业的仓库拉走，送到山阴和乌兰察布。山阴县是闫佳胜接收的种子，再由闫佳胜分发至各个种植户。
郭明栋表示，2022年10月，内蒙一个搞生产托管的朋友，领着田玉林来山阴县，提出想在山阴种植甜糯玉米提高种植户的经济效益，且他可以提供种子、化肥和技术指导，还包回收。但实际上只提了种子，其余都没有兑现，人也找不到。
“我便跟村里的种植户们签订了代耕代种合作协议，一起种植鲜食玉米。”郭明栋表示，公司流转近了79户村民的土地，用来种植鲜食玉米，主要管理人员是自己的外甥闫佳胜。
“玉米种下去后，我们联系田玉林，要求他提供底肥、除草剂等和技术指导，但田玉林却一直不露面。”闫佳胜说。“调查到田玉林这个人物时，大家都表示联系不上他，我们多次拨打电话也没人接听，这个证据链就断了。”赫宁表示。
2024年2月28日，赫宁在内蒙找到了一直未出面的田玉林。卧病在床的田玉林，拒绝承认自己与华穗种业送往山阴县的“万糯八号”“万糯2000”有关系，仅承认自己与水果玉米SBS903有关，SBS903系同一批次从华穗种业送往山阴县的甜玉米种子。“我儿子和司机把种子送到山阴县后，在阳光酒店卸货，‘万糯八号’‘万糯2000’‘水果玉米SBS903’等3个品种都由闫佳胜全部拉走了。”田玉林说。
但任富认为，如若是种子质量问题，那一定是田玉林在送种途中掉了包。且种子12日下午4点离开华穗种业的仓库，三小时就能抵达山阴县。闫佳胜表示自己13日早上才见到田玉林和种子，如果要调包是有时间的。
疑点：三次真实性检测结果各有不同
“种子肯定有问题！”国禾公司及种植户们认为问题根源在种子上。
2024年4月1日，山阴县人民法院受理原告国禾公司与被告田玉林、任富、华穗种业产品责任纠纷一案。国禾公司提出诉讼请求，判决三被告赔偿原告各项损失共计3390244.6元（含种植户损失金额）并承担本案诉讼费用。
值得关注的是，本案未依法组织专家进行田间现场鉴定，导致本案无法进行责任划分，所以种子真假的鉴定尤为重要。但诉讼过程中一共做了三次真实性检测，三次结果均有所不同。
▲任富收购的“万糯八号”玉米干穗，秃尖严重。
记者拿着收购商发来的玉米穗照片，先找到相关专家咨询该玉米的相关情况。专家反馈，玉米出现秃尖、畸形穗的原因有以下几点：其一，种植管理及田间平整及水分供应等会导致熟期不一致，例如播种时因田间平整差，水分不均匀，会导致出苗时间不同，植株长势差异大，施肥不一致和不均匀，也会影响成熟时间不同，植株长势不同，穗位也就不一致。这种情况在种植户缺乏经验，播种后不管理；土地质量差，如撂荒地、山地，低洼地等比较容易出现。
其二，品种纯度和稳定性差。如果不是第一种情况，品种质量或种子质量差就是主要原因了。长势偏矮，只有这个品种的植株很壮旺，矮一些不是缺点。如果植株矮且长势弱，也与管理有很大关系。在早熟品种中，管理不善，对品种成熟期，长势不同影响更大一些。具体原因要到现场考察及图像资料来确认。
再说回三次真实性检测过程。
第一次是玉米收获期，朔州市农业农村局执法大队工作人员从闫佳胜家里将剩余的“万糯八号”抽取样品，送往华测公司进行检测，该机构采用《玉米品种鉴定技术规程SSR标记法》对送检样品进行鉴定，出具的检测报告结论为“所检样品与标准样品万糯八号比较检测出差异位点数3个，判定为不同。”即华穗公司生产的“万糯八号”与其在审定的“万糯八号”不同，原告所种植的“万糯八号”为假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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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于此，国禾同时提出“万糯八号”包装上存在问题。
1.销售的玉米种子名称与审定的玉米种子名称不同。原告购买的玉米种子包装上审定编号“冀审玉 2011013”，名称是“万糯八号”，而查询审定编号“冀审玉2011013”，名称却是“万糯8号”；
2.涉案种子未经山西引种、审定备案、试验。“冀审玉2011013”仅在河北省通过审定，适宜种植区域为河北省适宜地区。在山西未经过审定，也未经引种、备案、试验；
3.产地检疫证编号是假的,包装袋标注的产地检疫证编号为“6207022022015929”，无法查询到该检疫证编号；
4.经扫描包装袋上二维码，追溯网址无法显示种子销售去向、信息；
5.制种产地造假，扫描包装袋上二维码，显示制种产地为河北万全，而产地检疫证编码前两位是“62”，代表产地在“甘肃”。
▲涉纠纷种子“万糯八号”包装
朔州市执法大队将检测结果发给华穗种业后，华穗种业针对《检测报告》提出质疑，称取样过程华穗公司全程未参与，且华测公司鉴定标准错误，同时指出华测公司使用的是大多试验室已放弃、存在瑕疵的老旧PAGE技术。
而后，华穗种业前往田玉林处提取了两袋“万糯八号”样品，将其中一袋自行送往北京农林科学院玉米种子检测中心进行真实性测试，测试结果显示，待测样品“万糯八号”对照样品“万糯八号”，比较位点数40，差异位0，结论为极近似或相同，证明华穗公司销售给融创公司的玉米种子没有任何问题。
第三次检测，是山阴县公安局在将国禾公司与华穗公司共同参与封样的“万糯八号”玉米种子，送往农业农村部植物新品种测试中心检验，该中心2024年7月11日向山阴县公安局出具《检验报告》，检验结果及结论为：送检样品（案涉“万糯八号”）与对照样品（“万糯8号”）差异位点数为1。对照样品在phi053k2位点出现异质峰，送检样品和对照样品在位点umc11231k4位点数据缺失，送检样品在umc2115k3位点数据缺失，以上位点均无法判定。
2024年12月27日，山阴县人民法院发布一审判决，认为原告国禾公司提供的现有证据不能证明案涉“万糯八号”为假种子，故驳回其主张三被告赔偿损失的诉讼请求。
无助：种植户的惨重损失谁来担责？
2025年2月底，记者联系“万糯八号”种子购销合同的经手人、河北华穗种业有限公司总经理丁守斌及其律师叶峰，但都拒绝出面讲述事情原委。
3月初，记者前往河北省万全县张家口市华穗种业公司所在地，公司广场上，三五成群地堆放着大包装袋的种子，周末仍有人员在工作。
▲华穗种业公司广场上，正在筛选、打包种子。
华穗种业销售人员表示，玉米秃尖和肥水管理有很大关系，但对于加工来说，秃尖并不是大问题，加工厂是可以处理后正常销售的。“如果是因为种子大小没达到7.2mm，农户就觉得是假种或劣种的话，这个逻辑站不住脚，种子优劣程度要通过种子质量的四项指标来评定。”
谈话间，华穗种业的销售人员还拿出公司的“万糯188”小袋种子，溯源码清晰可见，扫码后，产品信息、溯源信息、品种详情一应俱全，但记者拿到的“万糯八号”种子包装袋却扫不出任何信息。
▲山阴县种植的“万糯八号”包装袋二维码扫不出信息。
华穗种业曾在关于“山阴县种植户投诉举报”的产品确认通知书中答复，确认山阴县种植的“万糯八号”“万糯2000”种子包装袋是华穗种业的，但华穗种业仅销售给大同融创，因涉及对方公司商业秘密，华穗种业表示并未跟踪其种植地点，直到收到产品确认通知书。
企查查显示，近年华穗种业共牵扯44个司法案件，其中82%的案件案由为侵害植物新品种权纠纷，且90.9%的案件身份是原告。
▲河北省万全县张家口市华穗种业公司大门。
“农民不容易，一年到头啥都没收到，还要出农资、农机、人工等费用。”闫佳胜表示，种植户们都十分质疑一审判决结果，表示要接着上诉。“田玉林作为整个案件的关键人物，从没露过脸、开庭也没出席，案件也能进行审定，我们都不理解。”
任富虽是本案被告，却称自己未在种子销售过程取利，导致至今没有拿回种子成本，所以不存在经销种子获利一事。“搞清楚种子的真假是现在的关键问题，如果华穗公司不承认种子是假的，应当调取农民剩余的种子再次进行鉴定！”任富说。
近年来，鲜食玉米市场蓬勃发展，但种子销售环节中缺乏透明度、农户权益难以保障、销售链条复杂等痛点问题亦不断涌现。
回看本案，田玉林对国禾公司、种植户等承诺提供种子、农资、技术和包收购等，皆是口头协议，无书面协议及其他证据。北京澜商律师事务所合伙人冯万伟认为，这类情况是种业纠纷的常见痛点，常常导致证据链断裂，无法追责。他建议农户务必留存书面协议、付款凭证及种子包装。
其次，信息不对称的问题逐渐突出。农户在购买种子时，往往无法获取种子的详细信息，如审定区域、适种区域、种植技术等。本案中，“万糯八号”虽然在河北省通过审定，但并未在山西省进行引种备案，农户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种植，最终因品种不适应当地环境而遭受损失。
▲“万糯八号”种子产购销链条。注：实线为存在合同、协议的关系，虚线为口头协议或陈述。
另外，鲜食玉米种子销售乱象，体现在销售链条的复杂性和流通环节的混乱上。从种子生产到农户手中，往往需要经过多个中间商、众多环节，任何一个环节出现问题，都可能导致农户受损。
接下来，王守强、闫佳胜等种植户们的血汗钱能否追回？种子行业的乱象何时能止？记者将持续关注此案的进展，探寻种子纠纷背后的真相，确保农民的利益不再受损。
春耕时节，田野里本该播撒希望，而不是埋藏风险。
记者 | 钟海芳 程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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